摘 要:《哈姆雷特》为文学巨匠莎士比亚的代表作之一,作为一部文艺复兴时期的剧作,它继承了古希腊悲剧的优良传统,然而,《哈姆雷特》相对古希腊悲剧来对也有众多突破与创新,主要表现在以下三点:首先,其取材不再局限于神话传说,而是转向历史事件;其次,《哈姆雷特》的情节中增添了诸多不确定因素而走向模糊性;最后,悲剧的产生原因由命运的作弄转变为了人自身的性格与选择。
关键词:《哈姆雷特》 古希腊悲剧 突破
莎士比亚为文艺复兴时期一位独步一时的剧作家和诗人,他继承和发扬了古希腊戏剧的优良传统,对戏剧进行了一次从内容到形式的创造性革新,为欧洲文学与戏剧的发展带来了极其深远的影响。作为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之一的《哈姆雷特》,便是采用了古希腊悲剧中的常见样式——复仇剧。然而,《哈姆雷特》并非是对古希腊悲剧的完全继承,相比古希腊悲剧,《哈姆雷特》又有着独特的突破与创新。
首先,从创作题材来看,古希腊悲剧与《哈姆雷特》便有着极大的不同。古希腊时期,人们有着坚定的宗教信仰,在他们的世界架构中,存在着神、人以及作为神人结合体的英雄的区分,但同时神与人的区别又仅仅在于神所具有的强大力量和不朽性。因此,神与人的联系是密切的,诸多神话由此诞生。这些神话常常成为众多文学体裁的创作来源,希腊悲剧更是几乎全部取材于神话,举例来说,埃斯库罗斯的《俄瑞斯忒斯》三部曲、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歐里庇得斯的《美狄亚》等剧作俱是来源于神话传说。而《哈姆雷特》与这些古希腊悲剧相比,其创作题材虽然也不来源于日常生活,但却也不再向古老的神话传说索取灵感,而是取材于十三世纪一位丹麦历史学家的作品《丹麦人的业绩》①,以一个真实的历史事件为蓝本。从这点上说,莎士比亚已经走出了古希腊时代人神不分的混沌世界。
其次,古希腊悲剧的情节倾向于简明清晰,而《哈姆雷特》看似简明的情节中却包含着若干不确定因素,令后代读者们各持己见,莫衷一是。举例来说,在《俄瑞斯忒斯》中,一系列的仇杀从阿伽门农杀女献祭开始,依次表现为克吕泰涅斯特拉杀夫、俄瑞斯忒斯杀母以及复仇女神对俄瑞斯忒斯的追杀。这一过程中,人们对“仇杀”不会抱有任何疑问,克吕泰涅斯特拉对阿伽门农的报复是蓄谋已久的,她本人也没有刻意回避这场谋杀,甚至想要除掉自己与阿伽门农的幼子俄瑞斯忒斯;而俄瑞斯忒斯既然身负为父报仇的使命,在面对生身之母时纵然有过片刻的犹豫,最终却还是选择了弑母复仇;接下来俄瑞斯忒斯又因母亲垂死之时的诅咒而被复仇女神所追杀。最终,这场仇杀的循环以雅典娜在阿瑞斯山作出裁决为界点就此中断。纵观整部剧作,剧中人物的行为指向始终是明晰的,剧作的结局同样也是明确的。相比较之下,《哈姆雷特》虽然同样是一部复仇主题的剧作,其情节却更为复杂曲折,包含诸多模糊性与不确定性。
《哈姆雷特》虽围绕“复仇”而展开,但主人公的复仇行为却不像古希腊悲剧那样坚定直截,而是经过了一次次的犹豫徘徊,始终都处于矛盾与抉择之中。哈姆雷特最初听到父亲的亡魂对谋杀者的控告时曾激烈地说道:“赶快告诉我,让我驾着像思想和爱情一样迅速的翅膀,飞去把仇人杀死。”②这一刻仇恨占据了他的思想,这使他的行为倾向于像古希腊悲剧中的英雄和战士们那样决然地手刃仇人。然而,等到惊诧与愤怒所带来的热度退去,他对复仇的态度开始变得暧昧,比起立即将复仇付诸行动,他选择装疯、设计“捕鼠机”等行为,甚至放弃了叔父独自在室中祈祷这样的良机,以致使自己被放逐出境,险些落入叔父的阴谋而命丧英国。在这一系列事件设置中,剧作的走向是暧昧不明的,主人公哈姆雷特时而怀抱复仇的决心,时而却又延宕不前。而最终哈姆雷特复仇的实现,比起经过深思熟虑后的选择,则更像是一种冲动,一种自我毁灭式的报复。
此外,《哈姆雷特》的情节中还存在着诸多模糊的描述,这些不明晰的问题往往引起后代读者对文本理解的多样性。如引起这场复仇悲剧的鬼魂究竟是怎样的存在。这是一个只能在夜晚现身的鬼魂,他的话语看似揭示了一场谋杀的真相,但最终带来的结果却是整个丹麦王室的覆灭。这样的结局本不应是一位王、一位父亲、一位丈夫所愿,而这也不由得引人深思,鬼魂究竟是老哈姆雷特的化身?还是来自地狱的妖魔对人类的戏耍?此外,丹麦王后是否知晓弑君一事同样也是不明晰的。鬼魂曾向哈姆雷特诉说:“那个乱伦的奸淫的畜生,他有的是过人的诡诈,天赋的奸恶,凭着他阴险的手段,诱惑了我表面上似乎非常贞淑的王后。”③这似乎是在暗示王后本人并不知实情,只是被克劳狄斯蒙骗。而“捕鼠机”一幕结束后,她却对哈姆雷特说道:“你已经大大地得罪你父亲了。”④似乎知晓哈姆雷特设下的这场戏剧实际是对现实的投射,这与之后哈姆雷特对她激烈的责问相映衬,不能不引起人们对这些话语言外之意的思索。
在结局的处理上,《哈姆雷特》亦充满了不确定性。哈姆雷特在鬼魂处洞见真相时,曾感慨道:“这是一个颠倒混乱的时代,唉,倒霉的我却要负起重整乾坤的责任!”⑤而在剧末处,哈姆雷特的复仇终于颠覆了整个丹麦王室,但“颠倒混乱”真的被纠正了吗?他在濒死之际将丹麦托付于小福丁布拉斯,一个镜像式的自己,这与其说是实现了“重整乾坤”,不如说是为“重整乾坤”提供了一种可能性,至于这一愿望是否能够实现,剧作的结局却并不能给予明确的答案。
《哈姆雷特》与古希腊悲剧的最大区别或许应该在于悲剧诞生来源的不同。在古希腊悲剧中,“命运”时常以神谕的形式出现,但它实际又不为神所控。这样一种神尚不能掌控的超自然的规定性对于人类来说无疑就更加遥不可及了,因此面对可怕的命运,纵使人类奋起抗争,却也无法改变命运的不可撼动。就像在《俄狄浦斯王》中,俄狄浦斯为了逃避杀父娶母的神谕而做了他力所能及的一切。他离开他自以为是亲生父母的所在的科任托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杀死了生身父亲,又凭借智慧破解了女妖斯芬克斯的谜题,进而被拥戴成为忒瑞国王,迎娶了自己的生母伊俄卡斯忒,一切都与神谕所示可怕地重合了。俄狄浦斯的行为出自他的主观意志,他有选择和为之行动的自由,但他的自由在无法摆脱的命运面前变得毫无价值。然而这种注定无果的抗争也正是古希腊悲剧的美感所在:在不可更改的命运面前,生命得到尽可能的张扬,即使被碾为齑粉,也能展现出悲壮的美。因此可以说,古希腊悲剧实际是人类无法把握命运的悲剧。
而《哈姆雷特》则不然,这场复仇悲剧与其说是命运使然,不如说是人自身的天性与选择造就了自己的悲剧命运。首先,哈姆雷特并不是天生的英雄,他有着脆弱的一面。当他接到父亲的死讯回国时,看到的却是婚礼连着葬礼的混乱局面——叔父登基、母亲改嫁。这一系列的变故击倒了原本积极乐观、勇敢无畏的哈姆雷特,他对生命与爱情产生了怀疑,绝望与死亡的念头在他内心翻腾,“啊,但愿这一个坚实的肉体会融解、消散,化作一堆露水!或者那永生的真神未曾制定禁止自杀的律法!”⑥而与父亲的亡魂相会,知晓父亲死亡真相后,哈姆雷特的世界观彻底崩塌,正义被不正义戕害,原本坚信的一切尽成虚无,这使哈姆雷特陷入绝望与激愤。他为命运的不公而愤慨,痛斥命运为娼妓,“去,去,你娼妇一样的命运!天上的诸神!剥去她的权力,不要让她僭窃神明的宝座,拆毁她的车轮,把它滚下深山,直到地狱的深渊。”⑦他选择装疯来标示自己的改变,设置“戏中戏”来刺探叔父以验证鬼魂的话语,而在叔父露出其僭主的端倪后,哈姆雷特却又没能舉起复仇之剑。杀死独自在神龛前祈祷的克劳狄斯无疑是轻而易举的,但哈姆雷特对复仇的极端看法却使他不愿在此时结束叔父的生命。哈姆雷特的延宕使他失去了这次复仇的良机,而他过于激烈的试探却引起了仇人的警觉,在他误杀波洛涅斯后,克劳狄斯将其送往英国并暗中要求英王将其处决。也正是在这次前往英国的海上之旅使得哈姆雷特迎来了一次“突变”。
哈姆雷特在旅程中发现了公文的秘密,又十分偶然的携带了父亲的私印,这使他逃出了克劳狄斯的谋害。这一次遭遇改变了哈姆雷特对于命运的态度,他不再认为命运是心怀恶意的娼妓,而是将命运看作了一种具有随机性的力量。哈姆雷特曾向好友霍拉旭说道:“我们可以看出来,无论我们怎样辛苦图谋,我们的结果却早已有一种冥冥中的力量把它布置好了。”⑧他认为冥冥之中存在有一种力量决定着人的死生祸福,并在接下来的剧情中几次提到“天意”。既然人的一切在这种力量面前都不过是虚无,那么人需要做的就只是“随时准备着就是了”⑨。如果说英国之旅让哈姆雷特改变了对命运的态度,那么墓园所见则向哈姆雷特揭示了无常才是恒常的真理,因而他选择完全听天由命,对行动努力完全绝望,尼采曾说道:“是真知灼见,是对可怕真理的洞察,战胜了每一个驱使行动的动机,无论在哈姆雷特还是在酒神的人身上均是如此。”⑩也正是这种对天意命运的看法使哈姆雷特草率地接受了与雷欧提斯的决斗,最终与丹麦王室一同走向了覆灭。可以说,《哈姆雷特》是一场人的性格与选择造就的悲剧,剧中人物的一次次追寻与沉思正是其美之所在。与古希腊悲剧中的人物不同,哈姆雷特始终都处在对人生与命运的思索之中,这使他不仅仅是一个抗争者,更是一个思想者。
通过对古希腊悲剧与《哈姆雷特》的简单对比,我们不难看出二者之间虽然有一定的传承,但差异却是明显的。《哈姆雷特》走出了人神不分的混沌世界,不再取材于古老的神话传说;而且基于对人的精神世界复杂性的认识,《哈姆雷特》在情节上由古希腊悲剧的明晰性走向了模糊性,悲剧的产生原因也不再是命运对人的捉弄,而是变为人自身的天性与选择。
注释:
① 《丹麦人的业绩》为中世纪丹麦作家、历史学家萨克索·格拉玛蒂克斯以拉丁文撰成,收录了古代丹麦的英雄史诗,是丹麦中世纪以前最主要的历史文献。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即取材于其中的《哈姆雷特的故事》。
②③④⑤⑥⑦⑧⑨(英)莎士比亚著,朱生豪译.哈姆雷特[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21-22,22,71,26,11,46,109,115.
⑩ (德)尼采著,周国平译.悲剧的诞生——尼采美学文选[M].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7:113.
参考文献:
[1] (英)莎士比亚著,朱生豪译.哈姆雷特[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
[2] (德)尼采著,周国平译.悲剧的诞生——尼采美学文选[M].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7.
[3] 罗峰编译.丹麦王子与马基雅维利[M].北京:华夏出版社,2011.
[4] 常海鸽.古希腊悲剧与莎士比亚悲剧之比较[J].新西部月刊,2008(8).
[5] 汪余礼.重新译解“to be,or not to be”——兼析哈姆雷特的心灵历程与性格悲剧[J].江汉大学学报,2010(1).
[6] 罗峰.哈姆雷特与哲学[J].外国文学研究,2016(6).